张放 

当年一马当先，在天安门城楼前山呼“毛主席万岁”的红卫兵小将们，今天都已开始步入垂暮之年。他们在浑然不觉间，竟发现人生总里程的多半路程已经走完。留给他们的，不仅是后来三十年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活物质上的享乐，而是那永远不想被触碰的尘封的记忆。那段历史，给每个参与者，都平添了说不出来的愤怒、焦虑、困惑与无奈。 

一声声“毛主席万岁”，一次次宗教式的内心“高峰体验”，令成千上万当年的红卫兵们，直至今天，仍不能从那极度欢乐、极度兴奋、极度悲痛与极度失望中释怀。他们中的很多人，于是，开始成群结队地不厌其烦地召集着当年的同路同宗同信仰的人们，到酒店，到KTV，到有“庄稼院”“生产队”等名称的饭店里，做一次又一次的情感宣泄。当年的歌声，于是再次响起，当年的情形，被再次从记忆中，清晰地勾勒出来。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带来的巨大冲击，直唱到泪流满面，直唱到顿足捶胸，直唱到彼此拥抱在一起，脸贴着脸，手拉着手，抱团取暖，场景悲凉，令人在无月夜晚感到无限感伤。 

他们的孩子们长大了。他们的孩子们终于在成年后，向他们提出了基本的质疑：红卫兵们就是一群王八蛋，对吗？因为这群王八蛋在偶像的巨大精神力量鼓舞下，殴打老师，谩骂领导，摧毁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步入垂暮之年的老红卫兵们无语了。他们不禁要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我们果真是一群王八蛋吗？ 

没有人会给老红卫兵们指出前进的航标灯了，因为他们的年龄，使得他们必须自己就是后来人的航标灯。更没有人有资格，给这些经历过文革的老王八蛋们指出做人的道理，因为，他们曾经那么没有任何私心地相信过一个神，一个人造之神。只是，当他们发现他们想跟随的航标灯，原来是个幻影，他们信奉的做人的道理，原来是场骗局时，他们已经廉颇老矣。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如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当年我们都实在是太年轻了哟……。 

但是，他们的后代，是在家当过小皇帝，在外也努力当皇帝的一群。他们从小就没有养成倾听别人意见的习惯，所以，当他们听到他们的长辈如此没完没了地嘀咕着让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愤怒了，他们从思想上行为上都在故意背离他们的长辈。他们要从根本上蔑视这群当年的王八蛋长辈们。他们要自己当航标灯，他们要再造一个做人的道理。 

可惜的是，人类历史长河中，这种航标灯与做人的道理的建立，都是短暂而无用的。无论经历文革，抑或改革，人的精神世界，本能地只有一种追求：寻找真相。哪怕追寻者本身就是个王八蛋。 

但真相是什么？在文革中的王八蛋眼中，真相就是那尊伟大的偶像，就是偶像说出的每句话必然就是真理。今天的王八蛋后代们也面临同理：真相是什么？他们会骄傲地说，真相就是心中被媒体被炒作被信息塑造出来的偶像，及这偶像说出的每句话。 

“毛主席万岁”的山呼声响彻于四十几年前的天安门城楼前，后来听不到了。今天，“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被篡改了。字句不同，意思一样。只是这次响彻的地方不同罢。上次非虚拟，这次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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