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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汉正街搬迁遭商户反对 500年市场面临抉择

2011-04-22 20:39:34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浏览:3764
做孕妇装生意的郑斌希望能够改变传统汉正街的商业模式,一端介入生产另一端建立自己销售网络 
做孕妇装生意的郑斌希望能够改变传统汉正街的商业模式,一端介入生产另一端建立自己销售网络

汉正街区域还存在大量逼仄的旧街巷,居民在电线上晾晒衣服 汉正街区域还存在大量逼仄的旧街巷,居民在电线上晾晒衣服

  从3月中旬开始,汉正街开始进行“综合整治与搬迁改造”。传统批发还是现代商业,城市改造如何平衡民生保障?这座有500多年历史的老市场面临着新的选择。

  主笔◎李伟   摄影◎蔡小川

  焦虑

  刘富民(化名)很焦虑。武汉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他还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驼色皮夹克,里面的绒线衣扎在腰带下面。半瓶“白云边”下肚后,他开始不停地念叨:“汉正街不能搬啊。”这名50多岁的汉正街商人感到危机日益临近。

  不安的源头来自3月15日的一次会议,会议由武汉市硚口区宣传部组织召开。刘富民还记得,会议的主题是关于汉正街“整体搬迁”的民意调查。“没错,说的是‘整体搬迁’,调查问卷上就是这么写的。”为了证明真实性,他还拿出了一张印有“整体搬迁”抬头的会议人联络名单。参加会议的人,除了管委会、区政府的官员外,更多的是汉正街上主要商会和物业公司的代表。

  “搬迁”——这个词让刘富民们感到格外刺耳。“500年历史的老街,‘对内搞活’的样板怎么能说搬就搬呢?”

  在街上,刘富民算是个有“势力”的商户。他和其他小商人一样,不修边幅,不开好车,喝“白云边”抽“黄鹤楼”。但他有“地盘”——2000多平方米的商铺。解放前,他的父亲12岁就从汉川跑到汉正街当学徒。3年出徒后,父亲就在街上最富盛名的“老三镇”市场开了自己的杂货店。多年后,刘富民也在街上出生长大,不免耳濡目染。80年代初,市场重开后,刘富民再度开启家族生意,从针头线脑、袜子鞋垫开始,摸爬滚打30年,创下了现在的家业。按照均价2万元/平方米计算,他的铺面就值四五千万元。但如果汉正街搬迁,这些资产就一文不值了。

  “民意调查”的会议充满了火药味。商户代表们情绪激动地反对任何关于“搬迁”的提法,组织方希望参会商户们再选出代表发表意见,但是遭到了拒绝。没有人打算中途离开或者置身事外。最后妥协的结果,将最后一个小时作为自由发言的时间,每名商户以5分钟为限。

  政府希望通过搬迁、整顿消除市场的火灾隐患、交通梗阻,进而改变“现场、现货、现金”的传统交易模式(三现模式),将喧闹、芜杂的批发市场改造为秩序井然的现代商贸旅游区。而商户们则认为,火灾与交通问题主要根源在于政府管理不善,取消传统的“三现模式”不具备条件,“支持整顿,但是坚决反对搬迁”。会议最终不得不在争吵中结束。

  5天之后,3月15日,武汉市汉正街综合整治与搬迁改造小组正式发布公告,“即日起启动汉正街综合整治和搬迁改造工作”。汉正街2.56平方公里被划为拆迁区、在建及建成区两大块。拆迁区整体搬迁,在建及建成区则依法整治、全面改造、转型升级。

  三五年来关于搬迁的传闻,就像“狼来了”的预言,在街头飘荡,如影随形但从未坐实。熙熙攘攘,利益往来,生意照旧。但现在两万多商户的心头却轻松不起来。

  刘富民的好朋友胡波(化名)也是街上的大户。他的家族是恢复市场后的第一批个体户,目前家族究竟有多少铺位,估计胡波自己也说不全。与刘富民不同,他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整顿搬迁”的寒意。

  胡波在汉正街东富商城有4个铺位,这座市场专营塑料制品和玩具。4月初,胡波收到了东富商城进行防火改造的通知,他所在的C栋要在4月底关闭。按照胡波与租户的协议,要提前两个月确定续租事宜。4个铺面的租期在5月底结束,但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双方都措手不及。租客们不知道再到何处去找铺面,客源将大量流失。胡波也不知道市场会何时重开,他说“即使给我房租,我也不能收了”。

  市井

  每天早上5点多钟,汉正街的生意就开始了。“打货”的客人从各个方向进入市场,大包小包地拖走各种商品,以赶在开门前补充货架。傍晚收档后,街道立刻成为夜市,批发市场变为零售市场和人头攒动的小吃街。即使到深夜,沿江大道仍旧马达轰鸣,汗流浃背的工人把货物塞进卡车。

  汉正街的牌子就立在晴川桥下,这里是街道的入口。道路坑坑洼洼,下过雨后一片泥泞,很多地方不得不垫上碎砖头。灰尘在阳光下飞舞,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洋灰味儿,间或混杂着垃圾的酸臭味,布匹、鞋帽、袜子、发卡、锅碗瓢盆分门别类地堆在档口,充斥着一种廉价的富足。

  商品价格低廉,贴着五花八门的牌子,主要针对乡村镇集市场,常能看到“山寨式”的品牌创造,比如“美·摩根保罗”的女装,或“路易·鲨鱼”的皮箱。

  街上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和门面铺位,许多赤膊的搬运工人,大声叫卖的伙计,在过道睡觉的孩子,讨价还价的顾客。在最少的地方摆下尽可能多的铺位,摆放尽可能多的商品,并且尽可能地降低商品的成本,这是汉正街永恒不变的法则。商铺如同中药柜子,密密匝匝地塞进了大大小小的街市和楼宇。每个档口里都堆满了商品,客人看上什么,直接雇扁担和板车拉走。

  老板们凑在一起,在路边支起麻将桌,坐等客户上门。电线杆子上贴满了铺面租售、招工的广告,最特殊的是要“狗肉账”广告:“没有收不回的账,只有不想要的账。”“撞了,撞了!”搬运工拉着堆满服装的拖车,在货车、人群间穿梭。逼仄坑洼的街巷、老旧昏暗的大楼、灯光绚烂的商厦……人与车、新与旧、乱与杂在这里绘制出市井百态。

  通常所说的“汉正街”并不单指一条叫做“汉正街”的街道,而是包含这条东西向大街为中心,在汉水和长江汇合处南北延伸的一大片老城区。它由近460条街巷组成,核心区域占地约1.69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近20万。正如名字所传达出的信息,“汉正街”乃汉口之正街,历史上就曾经是汉口的中心区,也是武汉城市文化的摇篮之一。

  汉正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在水运和商业的驱动下,汉口的街市沿着汉水流向自然形成并延伸,汉正街市场形成。沿江从西至东,出现了宗三庙、杨家河、武圣庙、老官庙和集家嘴等众多的码头,为商埠吞吐、集散物资。由于水上交通便利,沿街店铺行栈日益增多,贸易往来频繁。之后,各地富商大贾集聚于这块风水宝地。再后来,青砖瓦舍取代了茅屋竹篱,四乡流民成为市场取之不竭的劳力资源。到清代康熙、乾隆的经济发展鼎盛时期,汉正街已成为“汉口之正街”。

  20世纪初,随着汉口开埠,租界设立与铁路的开通,汉口商业中心逐渐下移至长江岸边。汉正街则演变成小商品市场。“文革”期间,汉正街曾被更名为“兴无街”,所有市场都被关闭,个体商人不得不另谋职业。直到1979年,汉正街市场恢复,第一批103户个体经营者重新出摊。由于武汉独特的地理位置,汉正街市场一度成为全国性的小商品批发中心,被称为“天下第一街”。

  时至今日,这一区域依旧保持着相对传统的空间格局。汉正街的形态如同一条鱼,鱼嘴在晴川桥,鱼肚子是汉江边的沿江大道,鱼背是武汉的商业中心中山大道,鱼尾则甩到江汉桥。东西贯通的汉正街,就是鱼身上的那根主刺。

  在命名上,汉正街遵循着一个历史习俗,即东西走向与汉水平行的称为“街”,南北走向与汉水垂直的为“巷”。主要的“巷”都是一头扎在汉水里,与汉水码头同名。巷头原先还设置有寺庙,表达镇水和祈求平安之意。这些沿汉正街主脊南北展开的平行小巷,如同鱼刺般密集,则是汉正街的血管和纽带。

  细密的小巷与主街交织,形成了层层叠叠的集市。历史上,正街上的店铺,主要是大商号的门市、仓库和会馆,沿着河街则是各种分工明确的货物码头、密集的寺庙与集市,堤街曾经是工人、锡匠、大众茶楼聚集的地方,而垂直于汉正街的是那些致密的鱼骨式商住混合特色商品批发街巷,夹杂着娱乐和消费场所。

  尽管由于政治运动中断,但今天汉正街的格局仍旧维持着曾经的历史脉络。上世纪80年代末期,汉正街开始不断地进行旧城改造,利济路、多福路等南北向道路被拓宽,一部分老棚户区被拆除,建立起了一系列的商住并存的专业市场。每一个产业都有若干自己的专业市场,并都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但大量老街巷与旧房屋依旧存在,成为高楼大厦的背景与底色。这些铺面连接着铺面,如同人体血管一样密密麻麻,低矮的铺面不断挤压人行通道,很多通道只能并排两人来回。电缆电线编织起一张蜘蛛网络,并成为居民的晾衣绳。傍晚时分,居民们把煤气罐搬到街边做饭,整条巷子里就弥漫着辣椒下锅后的呛人气味。

  批发生意有两大特点:第一是同业扎堆,方便客户货比三家;第二是交通方便,组织灵活,既能大进大出,也能化整为零。由于街道狭窄、人流稠密,汉正街形成了独特的物流体系。扁担与推车是物流的末端,这些挑夫们负责将货物从门店运到江边的货运公司。沿江大道至友谊南路一线则是物流公司的天下。白天,老板娘们在路边支上一把阳伞,接收挑夫们搬来的零散的货物,晚上则装上大卡车,运到特定的城市。

  以现代商业的标准,汉正街存在空间上的局限。区域一边临河,无法修建太宽的马路,另一边的狭窄街巷限制了大宗货物的出入。在商圈周边主路上,货运物流的堆积和拥堵成为这里最大的交通和消防隐患。白天,物流公司的卡车停在街面上,一些商人趁机建造了大片简易的仓库和民房出租盈利。在汉正街,一切自发的商业活动都是同一类利益驱动下建设起来的。但是,这种互相依靠共生的高密度业态,以及多年的历史积淀,共同激发了蓬勃的人气,使这里永远川流不息。

  蜷缩在老房子里的店铺,嘈杂的人声,拥挤的车道,推着板车来回卸货的工人,还有挂在街头“杜绝一切火灾隐患”的红色条幅,都显示着这里的破落与繁华。而时不时出现的红色“拆”字,则提醒着这里未来的命运。

  买卖、物流、仓储、加工、居住、吃喝拉撒……都集中在这不到1.7平方公里的区域内。三教九流,五方杂陈,热气腾腾,分工明确。现场、现货、现金的交易模式,混乱之中也遵循着自己的秩序与江湖规则。

  在官方看来,混乱的交易环境、低端的经营模式、落后的市政设施,使汉正街逐渐成为城市的溃疡。而在刘富民们看来,这种“乱”正是汉正街的核心价值,体现了汉正街历久弥新的生命力。“不乱不闹,怎么会有人气?怎么会有市场?”

暨济箱包城商会会长周乐喜5 年前买下了属于自己的铺位
 暨济箱包城商会会长周乐喜5 年前买下了属于自己的铺位

汉正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时至今日,这一区域依旧保持着相对传统的空间格局

 汉正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时至今日,这一区域依旧保持着相对传统的空间格局

90年代初在汉正街市场里等活的挑夫 

90年代初在汉正街市场里等活的挑夫

  争执

  按照官方思路,汉正街必须要进行提档升级。

  如何升级?通俗地说,就是要做到“四个转变”:市场主体上,由个体户变企业,目前工商部门在汉正街区域已不再核发个体工商户执照;市场形式上,由批发市场变成现代商城,统一物业管理;交易形态上,由现场、现金、现货的“老三现”变“新三现”,即现代化的电子商务、现代化的商贸一体和现代化的远程批发;历史文化上,汉正街文化由概念变实在的元素,选取有代表性的历史遗迹,复原明清风貌。

  汉正街该往何处去?每年武汉“两会”上,这个问题都会以不同形式被提出。但方向在哪里,并没有共识。争论之中,生意照旧。

  传统的城市环境如何适应现代化的发展,是一个艰巨而普遍的难题。问题在于,经济高速增长的时候人们往往更乐于忽视它、绕开它。于是,发展的滚滚车轮往往还来不及判断,就已经别无选择地冲过了十字路口。而发展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历史惯性,如果就像扳道岔一样改变汉正街的运行轨迹,往往需要一个契机。

  今年1月17日,汉正街西端的一处门面失火,造成14人死亡。火灾成为引爆这场变革的导火索。武汉市代市长唐良智考察后说:“不看则已,你看了一定睡不着,随便一点火星就报废了,你跑也跑不掉,所以一定要下决心。”

  但刘富民、胡波与很多商会的会长们并不认同政府的逻辑。“武汉广场不也是现场、现货、现金交易吗?为什么那里没有着火?”胡波说,“汉正街64个专业市场都没有发生过火灾,着火的是那些老市场、由居民户改造的铺面。这是一个市场管理的问题。”

  2005年末,汉正街上一处作坊因机器超载引发大火,随后政府陆续将6000多家服装作坊迁到了区外。自此,汉正街的生产功能被剔除,再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但是,今年“1·17”大火恰恰是发生在一处小作坊内。“为什么这种服装作坊又回来了?为什么没有人追究监管的责任?”胡波说。暨济皮具商城商会会长周乐喜说:“我们支持改造、防火检查,但是反对搬迁市场。”汉正街有1600户物流公司,但是其中有证的只有500户,无证经营一直得不到处理。而假货多的问题,商户认为这是工商部门的职责,跟搬迁无关。

  对于防火、交通的改造尚属市政范畴的城市更新,但是对于交易形态的改变则触及到了汉正街的商业模式。政府希望借助整顿市场,改变“现场、现货、现金”模式,从本质上把汉正街从一个“乌烟瘴气”的传统批发市场,改造为一个井井有条,结合现代物流、仓储甚至电子交易的新型商业。

  硚口区区长胡勤华认为:“如果我们总是拘泥于《人民日报》1982年8月28日社论《汉正街小商品市场的经验值得重视》这样一个调子,不重新来一次思想的大解放,未来汉正街肯定是没有出路。”

  但很多商户认为这样的改变不切实际。“汉正街绝大多数的商品针对的是农村低端市场,客户是那些集镇上的小老板。他们下一次单,几件、几十件,看中了就拉走,卖完了再来,既不会用电脑也没有信用卡,如何让他们适应新的交易模式?”周乐喜说。

  尽管汉正街的税收与创造财富的能力并不高,但商户们认为并不能因此否认它的社会价值,不该用GDP来评价汉正街。“汉正街吸纳了大量的低端就业,一个商铺就是一家子的生计,是社会的稳定器。”胡波说。汉正街目前约2.6万商户,按照每户5人计算,就有约13万直接从业者,而为商户们服务的卡车司机、扁担工、餐馆、物业公司的人数还会继续放大。

  刘富民相信,汉正街市场的存在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历尽劫难但生命力顽强。“乾隆时期,一把大火烧了江边上百条货船,汉正街没有倒;1938年武汉保卫战,汉正街又被日本人烧成一片灰烬,后来一样开市;1944年,中美空军反攻把街上老三镇市场炸平了;到‘文革’时候,小商人成了投机倒把的犯人,汉正街依旧不死,还有人做地下的生意。活跃的市场不是靠人为规划出来的。”

  这种不信任与不安全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对商业环境与小商人命运的焦虑。“我们的利润本来就薄,现在各种税收、负担费用摊派越来越重。”刘富民叹了口气说,“每年我被摊派的订报费就有5000多元。”

  角色

  心绪不宁的时候,刘富民会去看望一下“选哥”——汉正街上的标杆人物郑举选。

  今年71岁的郑举选已经退出市场多年,在汉阳一处临湖的小区中颐养天年。他目不能视,戴上一副墨镜,身板健壮,生意响亮,花白的头发梳到脑后,仍有大哥风范。郑举选一生命运多舛,而他的经历,也体现了汉正街辉煌时期的商业模式。

  “说好听的,我是做小买卖的;说的不好听,我在汉正街讨了一辈子饭。”郑举选对我们说。

  1940年郑举选生于汉阳县侏儒乡下。6岁那年,因为乡下闹天花,他的兄弟姐妹夭折。郑举选虽活了下来,但却伤了眼睛,年轻时还能轻微看见东西,几经折磨后,就彻底失明了。

  1946年郑举选随父母从乡下迁居到汉正街。因为眼睛不好,他也没读过什么书,十六七岁就跟父亲摆摊学做小生意。“我是残疾人,几乎没在单位上过班,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想摆小摊,自食其力,做一个平常的生意人。”郑举选说。

  上世纪60年代初,汉正街还保留着商埠风貌。虽然商品奇缺,但做生意并不违法。街上有3000多户商铺,郑举选也有自己的营业执照。“那是我第一个身份——小商小贩。”

  好景不长,“文革”开始后郑举选的小商贩“身份”就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为了吃饭,郑举选不得不偷偷摸摸继续他的地下生意。他拄着竹蒿子,挎一个包,里面装点纪念章、五角星、线索子、花边、气球等小玩意,在街上晃悠。有人买就碰一下膀子,三言两语成交。“和我做生意的很多都是盲人,不能算命,不能唱戏,不做点小生意就只能饿死了。”郑举选的地下生意自然瞒不过“打办”,家里多次被查抄,他也经常被拉到学习班接受处罚和批判。“这时候我的身份是‘残渣余孽’。”郑举选说。

  郑举选是个讲义气的人。在学习班和看守所,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来。“和我做生意的都是可怜人,我怎么能交待别人。”他的问讯笔录里总是那几句老话:“货从哪里进的?”“街上进的。”“都卖给哪些人了?”“看不见,不认得。”“赚到的钱呢?”“滚到货里去了。”“货呢?”“被你们收了。”郑举选在汉正街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都知道有一个硬气的“麻瞎”。

  学习班里也有被枪毙的“班友”,罪名是倒卖票证、金额过万。郑举选对自己和周围的朋友说,为了活命,可以偷偷摸摸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但切莫倒卖粮票、油票、肉票甚至煤球,倒卖这些就是破坏国民经济和人民的正常生活,是最大的政治问题。

  1979年6月,在经历了18个月的牢狱生涯后,郑举选再次被释放。这时汉正街市场恢复,工商局的干部找过去的经营户做工作,鼓励街上的无职业者就地就业。这一年的11月初,在汉正街最大的国营商店“谦祥益”对门的公安巷口,郑举选搬块破门板,往两个矮凳上一搁,算是出摊了。他是汉正街重整之后第103个“个体户”,从此有了新的身份,他也成为了这个市场的精神领袖。

  80年代是汉正街的黄金时代。一方面,社会物资匮乏、流通不畅、产销不对位,国营工厂里积压了大量销不出去的商品,而民间却买不到东西;另一方面,当时国内交通尚不发达,而武汉地理位置居中,水旱码头交通便利,于是唯独汉正街上的生意可以“买全国、卖全国”,成为了全国性的小商品集散地。

  一家针织厂的垃圾堆里有大量废弃的勾针,郑举选就拖回来,请人稍加打磨就成了妇女手里的编织工具,城里乡里都好卖。武汉打火石厂积压了大量的打火石,郑举选都包了下来,卖到四川去做打火机,因为四川农村男男女女都抽旱烟,打火机是必需品。靠着15元的起步资金,只做了不到3年,他就成为街上的万元户。

  形势比人强。靠着拾遗补缺,沟通有无,然后货通天下。郑举选们的生意经后来被总结为“汉正街模式”。而郑举选尽管是个盲人,但是记忆力惊人,几百种商品,几千个规格,他都能熟记在心。时至今日,下象棋是他赋闲后的最大爱好,完全心算,车来象往,一盘棋了然于胸。

  尽管郑举选此后荣誉无数,成为“时代模范”,但他仍旧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我一个人纳税抵得上十几个健康人,我从来不会少交国家一分钱。我只想踏踏实实做生意,不想因任何问题再被找麻烦。”郑举选说。

  小商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不踏实。

  传统

  作为暨济皮具商城商会会长,周乐喜是打算在汉正街长期扎根下去的。在整个80年代,这个湖南邵阳人挑着担子走遍天下。最初他走街串巷修鞋,最远一趟,从老家邵阳靠一双脚板走到了贵阳。后来他开始卖书包,因为邵阳有个生产书包的工厂,老乡们拿货方便。于是拿上200块钱当本钱,扁担上挂满了书包,走到哪儿卖到哪儿。卖完了再回家取货。一天赚上一二十块钱,比在家种地算工分好上太多。

  几百年前,周乐喜的同乡们就沿着长江放木排到汉口,在汉正街上聚族而居,垄断了木材和纸张生意,目前还留存下了宝庆巷。1987年,周乐喜挑着担子来到了汉正街,看着九省通衢客流如织,就再也不想走了。

  那是汉正街的黄金时代。在武汉燥热的天气里,外来户周乐喜憋着一身力气,唯有拼死苦干。每年七八月份是服装淡季,摊位的租金便宜。而此时恰逢学校放假至开学,是书包的销售旺季。周乐喜就利用这个空当,以低廉的价格租下摊位,扩大销售。等9月开学后,他再退掉摊位,重现回到街上当货郎。

  到了1992年,他终于在一个商场地下室租上了摊位,生意也从书包扩展到了箱包皮具。小本生意,雇不起人,全靠自己。他的住处也是仓库,每天睡在拉杆箱上。半夜货车司机送货,他都要起来开门,点数签收,一晚数次。天不亮,市场开门,他又要撑着睡眼开门迎客。

  90年代,汉正街正经历着一次大变化,专业市场开始成为主角,商户们不再什么赚钱一窝蜂而上,而是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于是市场内部开始合并同类项,服装、鞋帽、箱包、皮具、塑料、玩具、文具、礼品……同一类的商户聚集在一起,组成专业市场。

  周乐喜跟着其他皮具商人租到了华贸商城。他的生意虽不大,但是为人热情,具有同业精神,早早地就在箱包商户中组织了湖南商会。做箱包生意的湖南人虽不多,只有三十来户,但很抱团,隔三岔五地开会,大事小事一起商量。周乐喜组织商会与物流公司商谈合作,首次拿到了20万元的货运押金。不仅压下了成本,还降低了风险。后来曾有客户被运丢了一车货,最后迫使物流公司照价赔偿。

  批发生意的特点并非单打独斗,讲究的是同业聚集的密度和质量。众多商户形成一个稳定的经营群,依靠整体的力量吸引更多的采购者。2005年,周乐喜觉得此前大家同租铺面的方式遇到了很多问题:“汉正街的商场越开越多,依靠最初低租金和优惠吸引租客,这就造成我们商城商户不稳定,最终损害整体利益。”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于是他又联合了浙江、武汉商人,一共两三百户,共同购买了刚刚建成的暨济商场,共同组建了新的箱包皮具批发市场。周乐喜自己也贷款买了两个档口,当初每平方米不到1万元,现在价格已经翻倍。经过近20年的打拼,周乐喜从一个挑扁担走街串巷的货郎,终于成为有产权的小老板。此中甘苦,如鱼饮水。

  就当周乐喜们从一个无产者变成有产者后,他们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窘困的现实。如果汉正街搬迁,那他们举债购入的商铺则失去了价值。而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箱包批发行业越来越难做。武汉本地没有箱包行业的生产基地,周乐喜们也没有产地优势。批发商从河北白沟或广州进货,赚取二道贩子的中间利润,能有10%已属难得。商场中每年都要淘汰近1/3的商户。行业如此脆弱,禁不起任何折腾。

  周乐喜是希望留下来的商户,他代表了汉正街上顽强的传统商业力量。这里不仅有他的产权,另一方面,他花了多年的精力才完成了一次传统批发业的整合,依靠同业聚集形成了人气。如果汉正街搬了,重新聚合人气又要多少时间呢?已经苦拼了快30年的周乐喜,心中没底。

  分化

  在最近的10年中,“天下第一街”的光环逐渐退去,传统的批发生意越来越难做。

  一方面,全国性的批发市场陆续建立:北有石家庄,南有广州,东有杭州和义乌,西有成都。汉正街被四面围住。今日物流交通与1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武汉的交通中心地位已经下降。“买全国、卖全国”的模式不复存在,汉正街下降为一个区域性市场。另一方面,零售业的运行本质发生了巨大变化,中间商作用降低,商业信息更加透明,终端零售直接对接厂商。传统“二道贩子”的生存空间被压缩。批发市场需要上游制造业支持,而江浙、广东集中了大量小商品、服装厂商,产业链完备。义乌与广州两大市场已经成为了国际性的批发中心。

  如果说传统的批发行业是靠信息不对称和交通不便赚钱,那么新型商业则是依靠提高产业链的效率来牟利。

  90年代初期,本地人郑斌开始在汉正街上摆摊,他正好经历了汉正街的转折时期。“最初做生意,街头一个价,街尾一个价,街头买街尾卖就可以赚钱。老板们什么都做,社会上什么都缺,尤其是低端商品,也不在意质量问题,只要便宜就行。”郑斌说。

  90年代末期,郑斌开始走专业道路,先是只卖服装,然后是女装、少女装,最后锁定到了孕妇装。此时服装市场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以前产品周期长,18岁到38岁都穿一类产品,全国穿一种颜色。随后,产品的更新周期越来越快,市场越分越细,几天一款衣服就过时。开始还有时间贴自己的牌子,后来都没时间贴牌直接发货。如果卖羽绒服,碰上暖冬,又押错了宝,成了老款,就要亏本卖了。”郑斌说。

  他发现尽管女装逐渐缤纷多彩,但孕妇装长期就是两种——背带裤和踩脚裤。于是就开始结合流行趋势做孕妇时装,把孕期分为若干阶段,根据身形推出不同产品。这个精明的武汉人为了摸清市场容量,还专门去计划生育办公室了解每年的出生率。

  对于汉正街的发展,郑斌有强烈的危机感:“汉正街市场没有产业支持,也就没有长远发展,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无根的市场,只能当二道贩子。以前全国交通不便,还需要武汉中转一下,现在这个情况不存在了。”他不想在汉正街的老路上走了。

  去年,郑斌注册了自己的孕妇装品牌,一头开始介入生产,给制造工厂提供图样、版型;另一头,营销自己的品牌,建立自己的下游销售网络。他还开了一家网店做网络销售。“理想的模式,我通过自己的销售网络了解市场需求,然后向生产商下达生产指标,以销定产,实行订单管理。”郑斌说。

  汉正街的环境,也让生长于此的郑斌感到愈发不适。“现在汉正街寸土寸金,物流不通畅,缺乏发展的空间。我的货源来自全国各地,老板跟物流公司关系不好,货就进不来。”郑斌说,“大客户走进汉正街,看到乱糟糟的样子,也留不住。”

  汉正街市场恢复30年后,经营者的分化不可避免。一边,面对广大农村市场的传统商业模式依旧顽强,传统批发的生命力犹在;另一边,不安分者想要摆脱“二道贩子”的薄利,与现代商业对接,期望在新的平台上开疆拓土。

  武汉的“砧板大王”朱仕香就离开了汉正街。1984年他开始卖砧板,做一块砧板卖一块,最初规模很小,每天骑车向武汉三镇的餐馆饭店推销砧板。当时武汉最大的亚洲大酒店、长江大酒店这样的高档酒店也渐渐成了他的老主顾。日积月累,朱仕香逐渐垄断了武汉90%的砧板市场,一年可以卖几十万块。

  2006年,生意做大的朱仕香开始向纵深发展,依托砧板进入酒店用品市场。与卖砧板不同,销售酒店用品需要大量的展示空间,各种锅碗、刀叉少说有上千种,规模大的销售商需要有上万种商品摆出来。讲究的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但汉正街的草根味与高档酒店的气质完全相左。“即使有高档货,你往那个寒酸的店里面一塞,人家就看不起你了。”

  为了卖酒店用品,朱仕香需要更大的空间,于是就在新的汉口北市场买下了3000多平方米的铺位。他不想再守着汉正街,也不再留恋卖砧板的利润。他需要更堂皇的地方,要更多地展示自己,去争取大客户,尤其是那些高档星级酒店的采购经理。

  尽管在新的市场必须要熬一段时间,但是令朱仕香满足的是,他的邻居也都是酒店用品的大品牌。他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县运动会的赛场,开始站在了全运会甚至奥运会的跑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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